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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寥落春深人病渴

  虞净芳诗云，「寥落春深人病酒」。不过我酒精过敏，“病酒”就于我无缘了。我给改了改——“寥落春深人病渴”。

  那时，是我在花店工作时期。休完年假的春天，天气新，花店所在的老街上更是游人如织。阳光灿烂地照耀着花房，店里一只狸花猫，百花簇绕中，静静地坐在透明的橱窗前，湖水绿的眼睛一瞬不瞬。时有一二蜜蜂嗡嗡出入，她机敏地回首注意。

  水是花房生命的源泉。我和同事每天早晨，都会郑重其事的烧一壶水，往茶杯里倒一杯。其后，花房最主要的工作，就是理花换水。只有干净的水才能维持切花更持久的生命力。

  远道邮来的新花，也亟需拆盒，理枝，剪根，入瓶，在水中复苏，重新焕发生机。我和同事在日复一日里，开始不知不觉忘记喝水。

  曾经一度，那只狸花猫会跳到桌上，将整个头塞进矮花瓶里够水，一改往日的悠闲作风。意味着，此时的花房大概陷入了一种集体缺水的状态。

  《红楼梦》里柳五儿，被禁守的那一夜，思茶无茶。贾宝玉探视病中的晴雯，从抹不去油膻气的铫子里，倒出一碗绛红的水，并无茶味，病人一气如甘露般饮下。搁在平日，从前，她是绝对不会喝的。

  家乡方言里，喝水说的很少，一概称喝茶。喝的发音，则与活相同。

  茶是人每日病渴的解药，病有浅深，茶有不同，至于各人如何，那是实在的如人饮水。

  花店是个神奇的地方，简单，干净，明亮，美好，像宫崎骏的童话世界。清贫，摩擦，犹豫，甚至崩溃，如此种种，居然依然让人充满柳暗花明般的希望，甚至回也不改其乐的坚持。

  我已经不记得病渴的细节了，我有点反应迟钝，最深的印象是那段时间总在脑海中浮现一幅饮水图，我很想把它画出来，想了很久。似乎还是某天同事提出，她说她每天都不记得喝水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，感觉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让我白天记得提醒她。

  互相提醒。后来，特别注意，应该是其患遂绝了吧。但那幅饮水图，还是在我的脑海中，盘桓了很久。

  彻旦休云倦

  花店有一家姊妹店，是植物店。同时出售茶饮。店里茶师有时会友情想送茶过来。多半是奶茶，鲜制的。可是很奇怪，我和同事都拒绝了。有一次，同事没能抗拒，次日感到十分后悔。而我则默默收了一袋代替的茶叶，至今还珍藏在家中橱柜里。

  茶有醒神的作用。妙玉给赏月联诗，作了个收梢：「彻旦休云倦，烹茶更细论」。

  茶，慕诗客，爱僧家。不过，修道人饮茶，可能更易用功。黛玉湘云的诗兴，却纯粹是因为失眠。

  曾经大学时琴社，如红楼般十分喜茶。特别是每周六，集体跑到老师家，上课喝茶，呆一整天。老师从不吝惜。饭后喝温和解腻的熟普。偶尔有生普，性寒。日常是铁观音，是绿茶。梅子味的古树茶，有回甘。还有其他一些我回忆不出名字的茶。后来我发现，只要上完课的这天晚上，必定是「疏帘淡月，照人无寐」。

  为什么别人无事?学会拒绝，是我很缺乏的一门功课。就这样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。我总是反应迟钝的样子。大概在喝茶起始，妙玉的那番论调，也曾经在脑海中也曾浮现。终于我还是默默忽略了。

  一直到最后，即使有明确的意识，还是一个新参与的同学，先说出，她说她喝茶不能超过一杯，不然就会心慌不适。我也趁机说出。

  只有分辨体质，节气，性情，才可温和坚定做出选择。

  不过，这很难，对于不够通透智慧的人，尤其是。并且似乎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自由选择似的。

  何必诗书慰寂寥

  茶宜书。「赌书消得泼茶香，甘心老是乡矣」。李清照曾经这么想过。

  若干年后，她写过一首《山花子》：「 病起萧萧两鬓华，卧看残月上窗纱，豆蔻连梢煮熟水，莫分茶。枕上诗书闲处好，门前风景雨来佳，终日向人多蕴藉，木樨花 」 。

  在经历兵荒马乱，颠沛流离，生离死别后，“又大病，仅余喘息”。

  病中待服的是治疗疟病的药茶。天涯倦劳荦，她说“莫分茶”。已经再也无心游戏，需要的是好好休息。

  诗书仍然是她此时的安慰。 「时犹有书二万卷，金石刻二千卷」，「偶病中搬在卧内把玩者」。

  物是人非事事休，彩云易散琉璃脆。未来是老病，孤独，她珍视的书与金石刻，也渐渐散失，且引来别人的觊觎，引发了更多的不幸。

  「熏透愁人千里梦，却无情。」曾予她病中解郁的木樨香，再也解不开她的哀愁。

  「忘了除非醉，香消酒未消」，茶也在她的词中就此隐遁了。

  遇到愁人，是茶最不幸的事。

  借得茶烟一缕闲

  从前花店斜对面有家书店，贴着很熟的名字。听说还有一只猫，叫芸娘。很显然这是出自《浮生六记》。芸娘才是比较符合大众心中茶人的样子吧。活泼，平和，健康，诗意。

  她会把茶叶，放在莲花心，借得花香，再次日取出来泡。

  「偷来梨蕊三分白，借得梅花一缕魂。」

  但我从来没有揭开过这家书店的暖帘。只是在借来的想象里，隔着橱窗，打量过那只猫。猫的脸扁扁的，像本厚书， 「为余卧看一床书」，大概饱读诗书久了，变成了书的样子。

  直到一日，我因事推门而入，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，浓郁，令人流连。我的视线扫过一排排书架，却感觉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。

  日后，我在一家日式花道课室工作。有一天花展，有个年龄相仿的学员，悄悄将我拉到一边，指着一幅作品，问道：你觉得这个风格的好看吗?我看了过去，那是一幅琳派作品，这一派很特别，是一眼看过去的日式。让人联想到浮世绘之类，特有的一种浮华风。她说她看到这个都不想学了。

  然而想到现实，以及只有越过这一阶，所学的风格才是更贴近本土审美的文人花。我想她需要疏导。

  但某种程度上，我和她的感受是一样的。其实那家书店的装饰内容，大概更接近着琳派这样的风格。

  《菊与刀》的作者说，越是了解其他民族文化，使人更喜欢自己的。某些时候，反而非常使人想退回张爱玲的世界里，喝一杯茉莉香片。

  在课室期间，我没有像花店时期那样病渴。工作内容之一，是烧水泡茶。

  有时也给自己倒一杯。对于敏感但反应迟钝的人来说，一个人喝茶更自在。中学时期的暑假，洗完澡，拎着水杯，吹电风扇，抱一本书，在茶烟缕缕中，等水变温。大学时期，泡一杯菊花茶，起初用来熏蒸不适的眼睛，后来只是看着茶烟发会呆。

  这是个借来的世界，借着一杯茶，一缕烟，安静，舒展，和解，休息片刻。而已。